这是古都城墙内一处街角的“口袋”公园,距离西安钟楼五六百米。内有弯弯曲曲的小径,长着林林总总的苍劲乔木。一名中年男子坐在公园东南角的长椅上,翻阅一本硬皮封面、比A4纸还要大一圈的纸质书。
初春时节,临近中午,高楼挡住了阳光,公园里颇为清冷,但并不寂静,毕竟它太小了,看上去也就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实在挡不住滚滚而来的闹市喧嚣,但男子依然看得颇为投入,很多人(包括我)陆陆续续从他身边走过,他始终没有抬头,脸只随着翻页而微微摆动。
他朴素的穿着和历经沧桑的面孔,在那一瞬间,仿佛镀上了一抹宁静而充满童真的色彩。
专注读书的人,往往会在心无旁骛中,显露出些许可爱的神韵。
在陕西省图书馆,我经常见到一位老人,他的头发白得发亮,胡须也白得发亮。无论春秋,不管冬夏,大多数时候,只要一进馆,我总能在入口处的老年专座上看到他。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书的神态透露着孩童般的光。有时午后浓烈的阳光照进来,他的须发愈发晶莹剔透。
他经常坐在哲学馆,想必每天都与哲学家们打交道吧?每次看到他,我就想到了庄子。庄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恰恰是这位老人读书的模样,或许暗合了我对老人“仙风道骨”的想象。
有一回,我倚着书架,正在翻看著作《乔治亚·欧姬芙:流浪的花朵》。一位青年瞥见书的封面后,主动跟我攀谈起来,他说他也喜欢读艺术家的传记,从中发现他们鲜为人知的个性。“乔治亚·欧姬芙喜欢住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土坯房中,喜欢在沙漠中捡拾动物骸骨。读她的传记,就像出了趟远门。”
“读传记有个好处,就是我发现人是千姿百态的,生活也是千姿百态的。”没等我回应,这位青年就兀自很兴奋地讲起来,“除了乔治亚·欧姬芙,我还喜欢现代艺术家草间弥生,她喜欢画南瓜,把南瓜比作自己永恒的恋人”。说到“南瓜”这个词时,他的脸上甚至洋溢着一丝炫耀的神色。
艺术家们很可爱,但在我看来,这位喜欢读书、略显“唐突”的青年也很可爱。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很多人是无法天天逛书店、泡图书馆的,街头读书者也终究是少数。若要遇见更多可爱的读书人,恐怕还要去书的世界中寻找。于是,作为读者的我,在一本又一本书中,淘出了读书人那些鲜为人知的可爱。
契诃夫喜欢《尺牍大全》之类的稀奇古怪的书,这挺可爱;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常和同学坐在茶馆靠窗的桌边,各自看书,“有时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语”,这场景也可爱;年少时,吴冠中只觉得《石涛画语录》“啃不动”,只好搁下,从事美术后,又觉得不读会“死不瞑目”,于是下决心精读。这趣事,同样可爱。
在诸多可爱的读书人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中国诗人海子和法国作家加缪。
燎原在《海子评传》中记录了海子一个颇为有趣的生活片段。有一年,友人在晚饭后去找住在昌平的海子,但见他“坐在床上,两脚泡在盆里,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那样子,似乎已泡了好一阵了”。
或许正是在无数个类似的可爱场景中,海子品读着他引为知己的黑格尔、荷尔德林,也恣意徜徉在《诗经》《楚辞》的落英缤纷中,最终成长为“青春的诗人”,“在金角吹响的秋天走遍祖国和异邦”。
“仅仅进入图书馆的大门就使这个男孩走出了‘满是灰尘没有一棵树的’贝尔库世界。”爱德华·休斯在传记作品《加缪》中,还原了加缪童年时期的读书场景,“他会带着两本带有标准图书馆编号的书飞跑着回到家里,在油灯下读起来,光线洒在了廉价的蜡纸桌布上”。
上述情节源自加缪的精神自传《第一个人》。在这本著作中,书籍不仅迷住了小男孩,也吸引了他那位目不识丁的母亲——“看着灯光下那两块并排的矩形,一行行整齐的文字,她会深吸一口那书的味道。有时她会用膨胀的手指抚摸着书的纸页,那是洗衣服时被水泡肿了的手指。”
加缪幼年丧父,在阿尔及利亚的贝尔库贫民区长大,全家靠半聋的母亲做佣人维持生计,因此他一生都在关心人间疾苦,书写人的生存状态。很多年以后,加缪的著作引起一位中国读者的心灵震颤——学者洪子诚在《我的阅读史》中写下曾经读《鼠疫》时的感受:“在那个天气阴晦的休息日,我为它流下了眼泪,并在十多年中,不止一次想到过它。”
不管何人,也无论何时,在读一本好书时,都是幸福而可爱的。(孙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