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走笔丨一个记者的“棚见”-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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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4/18 08:30:46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新华走笔丨一个记者的“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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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刚当记者的那年岁末,我到延安采访陕北过大年。在《延安日报》一版的右下角,我看到记者王长辛写的一篇通讯,题目叫《县委书记睡大棚》,讲的是安塞县(今延安市安塞区)组织农民从山东寿光学技术,在当地建棚种菜,为动员推广,时任安塞县委书记任邦前睡在大棚里亲身体验。

  位于陕西延安安塞区南沟村的种植大棚(资料图)。新华社记者 张博文 摄

  这篇小小的通讯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

  我家乡山西洪洞县村里全都是旱地,种的是小麦、玉米、红薯、土豆之类。年少时,基本上没有吃菜尤其是新鲜蔬菜的概念。直到上了高中,我才在学校食堂第一次有了关于吃菜的记忆。

  我的好奇在于,延安与我老家纬度相当,地形地貌也相差无几,而这里竟然能种大棚菜!

  找到王长辛记者,通过他联系到睡大棚的县委书记任邦前,我们一起钻进大棚。之所以用钻而不是走,是因为可以进出大棚的门洞实在是太小了,低而且窄,人须弯腰侧身才可勉强进出。大棚主人满脸歉意地解释,门洞不敢开大,开大了,棚里不容易保温。

  但进到棚里,看到的情景则非常喜人:绿油油的黄瓜垂在架上,红红的辣椒挂满枝头,鲜嫩的芹菜生机勃勃。那时,在北方的冬季看到绿油油的蔬菜还是非常稀罕。

  跟菜农聊天,知道一个大棚年收入在1万元以上,高的近2万元,1亩大棚菜的产值相当于30亩大田农作物的产值,既稳产又好销。任邦前书记感叹,大棚菜不但增加了农民收入,还改变了延安人冬季只能吃土豆和酸菜的历史!

  我意识到这里面有新闻,回到西安我在稿纸上写了篇几百字的消息,交上去就回老家过年了。

  过完年,我准备回西安上班,却遇大雪封路。好不容易找了个可以打长途电话的地方请假,领导很开心地告诉我,我写的《延安有了大棚菜》登上了《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

  这是大棚第一次与我的本职工作结缘。没有想到的是,此后的30多年,我因为工作与生活的关系常常遇见大棚,清晰地感知着大棚的变迁,也由此见证了农民生产和生活方式的大变迁。

  (二)

  上世纪90年代末,在北方农村,尤其是城郊,大棚菜种植已经比较普遍。我爱人老家在晋南,村子离县城近,地又都是水浇地,早早就发展成为当地有名的蔬菜村,村里的大棚一座连着一座。

  那些年,每次回老家过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天早上给大棚掀苫子,每天晚上给大棚盖苫子。这可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

  为了保温,可能也是为了节省成本,那时的大棚非常简陋。北侧筑一道一米多高的土墙,在地里栽一些高低不等的水泥桩子,用铁丝做个支撑,再覆上一层比较结实的塑料膜,大棚就算建成了。在这样的棚里劳动,大多时候直不起腰,要么猫着,要么蹲着。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头痛的。为了使大棚内的温度能够保持在植物生长所需的范围,他们需要在冬夜给大棚盖上草苫子。草苫子的材料应该是稻草,每一块草苫子大概两米宽、六七米长,一块一块地拼接着将大棚全覆盖。为方便掀苫盖苫,每块草苫都有两根绳子拴着。每天早上太阳一出来,每家每户都要有人站上一米多高的土墙,小心且用力地将一块块草苫拉上卷起,让阳光能够照到大棚上,给棚里增加温度;太阳落山时,人再站到土墙上,把一块块草苫端端正正地放下来,一块挨一块,拼接到位,确保不因为盖不严实而使大棚的温度在寒冷的冬夜里流失。

  平日里,掀苫盖苫的活都是岳父一个人干。每年春节回家,我早晚都会去搭把手,不过常常因为绳收得不均匀使草苫歪斜,害得岳父不得不返工整理。每每这个时候,岳父就会跟我说,大棚种菜是个力气活,家里要是没劳力,这钱还是赚不着。

  我那个时候总是想,能不能发明一个机器,电动掀苫盖苫。这样不但能够减轻繁重的体力劳动,还可以使家里缺少劳力的人也能够通过大棚种菜致富,多好啊!后来还真有人发明了卷苫机。

  从小在农村长大,经常看到农民弯腰辛苦劳作的情形,我心里便常常怀着一个朴素的愿望,就是希望有更多的新技术在农村推广应用,让农民不必那么辛苦地劳作就能增加收入。

  也可能是因为有着农村生活的经历,我刚开始当记者,就被分到农村组,经常跑农村,访农民。有意无意间,大棚竟成为我新闻报道中的一个高频词,成为我多年来观察“三农”的一扇窗。

  以后,再到延安出差,我都非常留意安塞的大棚建设。2004年,我发现这里的大棚从川道慢慢地延伸到山坡上。时任安塞县委书记冯毅告诉我,安塞当地年平均日照时数有2600个小时,山坡上背风向阳的地方每天还能多晒一小时。他的这一发现让菜农心花怒放!早已把阳光当宝贝的菜农开始“追”起太阳来。为让蔬菜多享受一小时阳光,他们把大棚建到了山坡上,并因此收益更丰。

  (三)

  随着大量农民进城务工,农村剩余劳动力老龄化严重,“谁来种、种什么、怎么种”成为热议的话题。

  其时,我爱人老家所在的村子因为城市建设征用了不少耕地,大棚菜的种植规模小了,年过六旬的岳父也因为体力不逮不再种大棚菜了。

  作为长期关注“三农”问题的记者,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杨凌。自1997年成为我国第一个农业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区,有着“农科城”美誉的杨凌便成为我经常采访的目的地。多年的采访给我一种直觉:从杨凌的田间地头可以洞悉我国农业生产的未来图景。

  2015年的春耕时节,我又一次来到杨凌。这是我第一次采访职业农民王中来。那一年他45岁,正在自己新建的双层塑料大棚里忙碌。他得意地介绍,在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李建明教授指导下新建的这种大棚,利用率比传统大棚高,棚内有一个内循环增温系统,可以在冬季自然提升棚内温度,在棚内北侧还有一个发酵池,利用农业废弃物发热发酵以补充棚温不足,这足以使他种的菜比传统大棚种植的早上市一段时间。

  较之传统的大棚,王中来的这种新型大棚更像一个巨大的生产车间,内部空间非常宽大,别说人在里面劳作可以自如,甚至一些小型的农机具都可以开进去。

  从那一年起,我基本上每年都会到杨凌一两趟。我希望从杨凌的田间地头、在大棚里找寻“谁来种、种什么、怎么种”的答案。

  两年后的2017年春耕时节,我再次走进王中来的大棚。这一次,我注意到,他的菜苗没有种在地里,而是种在一个个枕头似的营养袋里。事后我了解到,这种“有机枕”是杨凌另一位职业农民马新世的发明创造,有了这个发明,农民就不必担心重茬种植引发的种种苦恼了。

  到了2021年春,我和同事再访王中来时,遇到了更新奇好玩的一幕。见老熟人来,王中来先将我们领到他棚边的茶舍,泡了一杯红茶,边品茗边交谈。他解释说,以前“进棚一身土,出棚两脚泥”,哪有闲心喝茶?现在大棚水肥一键控制,可以挺直腰板儿,背着手悠闲地来回转悠,就像逛花卉市场一样。

  看着王中来非常得意地“显摆”他的这份“悠闲”,我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我知道,这份悠闲,得益于不断更新迭代的农业技术进步。我判断:随着现代农业技术的不断进步,越来越多的农民将享有这份“悠闲”。

  所以,今年春耕时节再见王中来,看见他的“大棚事业又往前走了一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惊讶。

  从外观看,这组新式大棚好似一个巨型植物工厂。工厂内,番茄根部扎在营养袋里,枝条向上攀爬高达三四米,枝条上一串串红色的番茄甚是惹人喜爱。

  “这个大棚更聪明了。我们用物联网技术改造了大棚,让每一寸土地都变成了数据节点,更精细化的种植方式也能带来更高的收益。”

  已经55岁的王中来穿着西装,坐在棚内休息区的椅子上,比10年前初见时更显精神,也更加自信,言谈间也多了几分诙谐。他指着新投用的设备娓娓道来:“以往我们讲究‘反季节种植’,现在我们采用最新技术,可以说是让瓜果蔬菜的苗子住进了空调房,基本上做到了‘全季节种植’。”

  “这一亩地收益如何?”面对我的提问,王中来笑眯眯地说,“我们现在不按亩谈收益,论的是平方,这个大棚,每平方的收益基本上在400元左右”。我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照着这个收益,一亩地大棚的收入超过了20万元!

  聊天中我们得知,这十几个巨型大棚是王中来与杨凌另外几位职业农民一起投资兴建的,平日里只需五六个人就能打理。

  从王中来和他的伙伴们投资兴建的工厂式大棚出来,时已黄昏,一座座现代化的大棚在夕阳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30多年前在延安第一次钻进大棚的情景,想起了20多年前与岳父站在矮矮的棚墙上盖苫掀苫的情景,想起了5年前在王中来的大棚边品茗闲谈的情景,鼻子竟一阵阵发酸。

  (四)

  都说新闻工作者的工作是在记录历史,我这30多年的“棚见”不就是在记录大棚种植的发展历程吗?从垒起土坯墙建简易大棚,到起高墙建单拱单膜大棚,再到大跨度双拱双膜智能温室大棚;从靠盖草苫保温到双膜保温,再到地源热泵技术控温;从种黄瓜、种西红柿到种葡萄、种樱桃;从引水漫灌到水肥一体滴灌,再到物联网智能控制自动喷灌,农业新质生产力源源不断赋能大棚,改造着大棚,提升着大棚,越来越先进的现代化大棚正在让农业劳作变得更加智能,更为轻松,更有赚头。

  更令人欣喜的是,年轻一代的新农人开始走进大棚一展身手,“谁来种、种什么、怎么种”的答案不言自明。(刘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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