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沙,我可爱的家乡
一月二十八日除夕夜的晋卿岛,父母带着孩子一同放烟花守岁。本报记者夏天摄
“夏记者上岛过年啦?”刚过小年,我搭上飞往三沙市永兴岛的专属航班,机上大多都是在三沙工作的“熟面孔”,再次相见仍然亲切。
与以往不同,他们身旁多了妻儿、丈夫或者父母。亲人们手里拎着各式年货、家乡特产以及精心准备的过年礼物,妈妈把孩子打扮得像个年画娃娃,不知道的一定以为是在外工作的返乡大军。
可他们返的“乡”是哪?
“在那美丽富饶的西沙岛上,是我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汗水洒满座座岛屿,古老的家乡繁荣兴旺……”飞机上播放的《西沙,我可爱的家乡》给出了答案。
从海口美兰机场飞行大约1个小时,等到窗外的世界澄净得只剩下白云、蓝天和碧海时,飞机广播里传来“欢迎来到美丽的西沙群岛”。随后,飞机稳稳降落在三沙永兴机场。
舱门打开的瞬间,比烈日更炽热的,是早已等在到达出口的殷切目光。“爸爸!”一个小女孩率先跑出去,身穿军装的爸爸一把抱起女儿又亲又笑。
无论天涯海角,有家人的地方就有期盼。近年来,随着岛上飞机船舶等交通运输能力的飞速提升,三沙多措并举鼓励家属上岛探亲过节。尽管大海阻隔,亲人却不再遥远。
1月25日一大早,我坐上前往永乐群岛的“中国渔政310船”。3个多小时后,船靠泊在琛航岛码头。还得换乘冲锋舟,花半小时才能到达我此行的目的地——晋卿岛。
从海南岛至永兴岛,再往西南70余公里,辗转400余公里海路,在陆地上一脚油门的距离,在海上足足花去26个小时。
晋卿岛虽然是三沙市西沙区永乐工委管委会所在地,实则地处西沙最为艰苦的偏远岛礁地区。
当知道女儿彭琳报考此地工作时,彭华和妻子在网站上焦虑地检索浏览相关信息。有没有地方住?有没有淡水喝?台风来了怎么办?许多疑问令他们忧心忡忡。
“从永兴岛到晋卿岛一路走来,岛上设施很完备,很漂亮,出乎我的意料。”直到这次上岛亲眼所见,彭华才放下心来。
大船换小船,小船换小艇,小艇换电瓶车。“来来来,坐满了走!把箱子拿完啊!看好小朋友!”一路上,永乐工委书记王少雄“小家大家一起顾”,忙前忙后,辗转颠簸“蹚”过了这场“海上春运”。
“今年你们都不回老家过年吗?”我问。
“一年200多天都在岛上,三沙差不多是第二故乡了。”永乐工委干部金云说,这次他也带着父母来岛上过年。
冲锋舟靠近礁盘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从藏青绸缎似的深海,过渡到清澈见底的玻璃浅海,银白沙滩环绕的这颗绿宝石就是晋卿岛。
岛上植被繁茂,海鸟流连忘返,海浪与沙滩荡漾出人类依恋大海的美好情绪。当望见红色灯笼点缀在海滩边的树丛中,我恍惚间突然意识到,先民早已在这片海上仙境世代居住。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设置南海郡,海南渔民乘风踏浪2000多年,世代在这片“祖宗海”里收获大自然的馈赠。
在晋卿渔民社区,我见到了渔民王向程及上岛陪他过年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他今年38岁,老家在海南省琼海市潭门镇,从小和父辈出海捕鱼的成长经历塑造了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渔民形象。还在少年时期,他就跟随洋流和鱼群,遍访了南海几乎所有的礁盘和海域。
2009年,王向程开始和父亲定居在晋卿岛。“那会条件很差,从海南岛搭渔船来岛上,有时候去问附近的船要一点淡水和吃食,岛上每家凑点油来发电,供每晚开两小时灯。”他说。
“你们互相认识吗?”我问。
“渔民在海上就是一家人了,尤其都是潭门的,遇到什么困难都会帮忙,现在也是。”王向程说。
“出海就是兄弟。”我在岛上找到了这份情感联系的来源之一、他们共同的信仰——兄弟公。晋卿岛的兄弟公庙在西南角沙滩上,“最早只是一个用珊瑚石搭的台子,不到膝盖高。”王向程比划着,后来经过修缮才盖起一座简单的庙宇。
祭“兄弟公”的习俗源于明代。传说当时有108位潭门渔民前往南海捕鱼,不幸途中遭遇台风全部遇难。为怀念他们,潭门人便在海边建庙致祭,此举最后成为风俗传播到海南全岛和南海诸岛。
62岁的鸭公岛渔民李献鹏告诉我,祭“兄弟公”是为了保佑渔民平安,也是祭奠葬身大海的遇难者,所以,兄弟庙也被称作“孤魂庙”。“先辈们在南海每到一个岛,都会搭建一座兄弟庙,来时和走时都要祭拜一番。”
除夕这天早晨,岛上的渔民们一同到兄弟公庙摆上贡品。一沓草纸,拭净案台。点上香烛两支、供香一把。香案上整齐摆上四只煮好的鸡、三挂煮熟的猪肉、七碗米饭、两瓶白酒带五个酒杯、四盘水果。
祭拜时,渔民先逐一斟酒,再点燃五支供香,虔诚地拜上三拜,转身向天地再拜上三拜。取三支香插在案台的香炉上,另外两支一左一右插在庙门两边,供奉门神。
没有富丽堂皇的庙宇、繁文缛节的仪式,没有神灵神像,这样的“拜公”质朴而又庄重。一阵鞭炮响过,浓烟在海风中散成一缕一缕的祈祷和祝愿,飘向大海深处。
南海春早,琼崖海棠已长出了新枝桠,临海而望的兄弟公庙坐朝大海,承载平安、迎接希望。
鲜有人知,在琛航岛上,沉睡着18名西沙群岛自卫反击战牺牲的烈士。1974年1月19日,已是腊月二十七。“今年我准备休假回家过年。”24岁的郭玉东刚寄回家书,告知在山东济南老家的母亲和弟弟,却突然接到战斗命令。
郭玉东是389舰的代理给养员,战斗中,炮弹重创军舰弹仓,他也因此身受重伤。海水从弹洞涌入船舱,军舰面临沉没和爆炸的危险。郭玉东没有逃离,而是强忍伤痛,脱下军装堵住漏洞,并用身体死死顶住漏口,直至生命最后一刻。战友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已停止呼吸,但僵硬的身体仍扑在弹洞上,保持着堵漏的姿势,“海上黄继光”由此而来。
经此一役,永乐群岛核心区永乐环礁从此稳固,西沙再无战端。
遥望琛航岛,不禁感怀。每到除夕,人们会给家里过世的亲人祭拜“送亮”。我向琛航岛上的朋友询问,“近期你们会去岛上烈士陵园扫墓吗?可否帮忙替烈士家属们去看看他们的家人?”
“应该的,我们节日纪念都会去!请他们放心!会照顾好的!我们不会忘记!”朋友立刻回复。
海是家乡,浪是归音。几句简单的话语既告慰英魂,遥寄哀思,也让后辈深感前行的力量。
5年前我第一次登上永兴岛,曾在朋友圈写下“南海已经是比故乡更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对我来说,这个“乡”即心之所向,心灵的故乡。
北岛老渔民黄宏波在琼海养老,却时刻思念着西沙北岛。北岛被誉为“海龟摇篮”,北岛社区主任黄程如今接替年迈的父亲黄宏波,继续守护海岛,履行着和海龟的约定,“我老爸最挂念北岛,总想回来看看。”每次发现海龟上岸产卵,他总是第一时间告诉老父亲。
患难与共、携手并进的居所,是为“家”,拥有共同的记忆和情感的地方,是为“乡”。大海分割了陆地,而人和情感又如潮水将孤岛连接。
新春细柳,沧波可望。中国最南端地级市已发生巨变,几代军警民接续奉献和守护的身影在泪眼中更加醒目,我合上采访本,眺望海浪翻涌,尤见抗风桐迎风挺立。
耳畔再度响起,西沙,我可爱的家乡……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夏天)